22 馄饨(1 / 1)

22.

青平城四季分明,北风漫卷着雪花笼住这一座城的时候,也有几分颖州的寒意。叶青候在街市上走着,倒也不觉得冷,颖州长达五个月的漫漫冬日让他在肺部被冷冽空气刺痛的时候,反而自由自在。叶青候想那高高翱翔的苍鹰,在高山之巅稀薄的空气里一定也是如是之感。

他不是想家,颖州城里他没有朋友,父兄也很少能见到,他也不是抱怨,他能得到的爱意和宠溺在祖父和姑姑在身边的时候,就一下子都享受完了。现在他离姑姑这样近,即便见不到面,也总是在一座城里,天冷了姑姑要捎件棉衣给他也用不了一个时辰,他偷偷摸过衣服上细密的针脚,交领上堂皇的夔龙纹。

叶青候过河在街市积了雪的石板路上走出不远,就看到一家不小的香料铺子。外头立着板子写着新到颖州“雪魄”,他忍不住看了一眼,里面柜面上摆着一只白玉的盒子,盛着名贵的香末。守着炉火打瞌睡的店老板看见门口站着轻裘宝带的小公子,连忙把他往屋里哄,雪天人少,难有主顾,店老板说的天花乱坠的哄他买下奇香。

叶青候有点尴尬,自己家的东西,有这么大老远去外头买的么?

其实雪魄的用料不算金贵,叶青候也知道帝都的士大夫的风雅那也是今天这样明天那样,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就好上了雪魄的淡雅。其实叶青候觉得这种寡淡的香味,中州人是不该喜欢的,这太不合焚在他们金迷纸醉的楼阁里。雪魄在颖州被奉为至珍至贵的香料,那是因为祁人将雪魄视做武士的魂。

祁人尚武,男儿各个都是武士。但只有最勇敢的武士,才能在冬日清晨的第一缕晨光中,攀上终年积雪的摩云山巅,采下绒球一般纤弱的雪魄,那是只开在摩云大山雪线上的花,只绽放在晨光熹微的时候。武士们将采下的雪魄别在盔甲上,那是武士们的荣耀,他们带着它冲杀上战场,也许不会再回来。所以那花才叫雪魄,藏着雪国武士最高贵的灵魂,家人将武士们采摘下来的花制作成香料珍藏起来,在他们逝去之后焚烧,传说那似有还无的香气就是武士的魂灵,他们会一直陪伴着家人,直到活着时的最后一个家人死去,他们的灵魂才会真正弥散安息。

当年爷爷摘过的雪魄都被姑姑制成了香料,一半在姑姑那里,一半在他这里。

所以真正的祁人是不会买卖这些东西的,中州人打战虽然不及祁人勇猛不畏死,可是他们想赚钱的时候胆子却大得惊人。叶青候疑惑地拿起那白玉匣子嗅了嗅,立刻解过来,这里面有七分都是掺假的。

老板察言观色发现遇见行家了,见他怕是要不买,又知道少年人都脸皮薄,干脆就挤兑他。不想这小少年倒脸皮厚,老脸羞红,一声不吭,撂东西走人。

其实要搁在叶青候从前的性子上,一生气八成是要买铺子,可如今就不成了,他兜里没钱,就那点零花……他不在外头逛荡跟兜里没钱也有很大关系。唐汐那个抠哟……

出了门叶青候更没精神,其实那座产雪魄的大山他也爬过的。那时候在家没人搭理他,虎啸营也不要他,他一肚子暗火总得找个地方发泄,总要找个方式证明自己也很厉害。雪魄他攒了能有一袋子,后来有一天他忽然想明白,他就算攒一麻袋也没用,他将来死了没人给他烧这个的,哥哥们连话都不爱跟他说,有时候好像都忘了还有他这个弟弟了。现在那些没制成香的雪魄八成还在他原来屋子的床底下搁着,也许该捎封信取来送给唐汐。他边走边想着唐汐焚香的模样,美人垂泪的光景一定好看,死了也值。

那唐汐要是不哭呢?叶青候发了会呆。

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风里隐约挟着一股饭香,叶青候本来就漫无目的地游逛,不知不觉就顺着香走,走了半天才在街角看见一个馄饨摊。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佝偻着腰缩在大锅旁边取暖,锅里煮着汤,老人两手插在袖子里,破棉袄浆洗的干干净净。天寒地冻的也没个人来吃馄饨,老头的精神有些委顿,棚外被风卷进来的雪花落在他不带帽子的头上,混在花白的头发里。

叶青候想起爷爷的亲兵里有个老兵天冷时也是这样缩着,就爱找个有炉火的地方猫着睡懒觉,看见叶青候出来顽皮就偷偷给他口酒喝,让他陪他一起猫在炉子边,讲些他爷爷年少时的老故事。讲他奶奶骑着红马从草原上来,马背上挂着蛮族的弯弓,长长的面纱飘坠在朔风里。讲他妈妈一舞倾城,他父亲追着他妈妈,在羽人商队白色的帐篷外整夜整夜地吹笛子。那都是一些炉火一般温暖,烈酒一般醇香的故事。

天气和暖的时候,他也会把叶青候放到自己那匹老马的背上,牵着马慢慢地走,唱古老的战歌,有的地方他连词都忘了,就随便哼哼,可那歌声还是苍凉雄浑。

叶青候想到这些,又想到了后来。后来他也死了,跟爷爷死在同一个战场上,就在爷爷身边不远的地方。叶青候去收尸的时候,抱着他的脑袋往他的脖子上按,又用自己的腰带裹着系住。黑色粘稠的血沾在他的手心,他的汗从额头上滴进眼睛,不经意地抬手一抹,腐臭的血从额头上黏腻地流下来。

再后来他爸爸在饭桌上训斥他,说他不是目露阴鸷便是面色萎靡,不成体统,不像个公子。他举目看向哥哥,大哥沉稳端方,二哥姿容俊美,可是不管是大哥还是二哥,他们的眼神都明润欢愉,坦荡温暖,像他们身边坐着的温雅的母亲。叶青候想他们这样,仅仅是因为没有看过吧,他们亲近的人都在,不需要他们去把亲人被砍断的残肢拼接上,把被绞碎的肚肠填回去。

那种血腥味和绝望的愤怒,是焚了多少雪魄都不成的。不管怎么招魂,他们再入他梦中的时候,都不是完整的。

唐汐就从来不觉得他没格调不君子,他在唐汐身边要笑要哭也都容易,渐渐几乎忘了那些事,也忘了自己其实无用。

叶青候发呆发久了,卖馄饨的老人也瞧见他了,见他锦衣华服的,还不敢邀他坐在露天的破摊子上。后来等了半天见他也没走,老人才壮着胆子过来向他请安,叶青候怔忪着还礼。

老人是个本分的小买卖人,见叶青候和气得不像贵人,这才松了口气,面色也亲和起来,“小哥,怎么大冷天的站在风地里。要不嫌老汉这腌臜,就坐下吃口热汤馄饨去去寒气。”

叶青候本来觉得今天都吃不下饭了,可是却不开情面,老人冻得哆哆嗦嗦,眼巴巴地望着他,他怎么也不能说走就走。又想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,出来挣命恐怕也是为了孙儿。他想把口袋里的钱都掏给老人算了,可是看老人老实巴交的,料着直接给他钱他也不敢要,只好点点头。

老人本来以为这小少年不可能在他的破摊子上吃饭的,谁知竟然答应了,怔了一下之后委顿的精神一扫而空。风雪交加的冻了一上午了,总算要开张一次,老人哆嗦着手把靠近炉子的桌椅重擦了一遍,又取了垫子放在板凳上,这才让叶青候坐,生怕唐突了少年。

其实叶青候打小就在兵营里混,并不在意这些。在破条凳上坐下也没什么不自在的,旁边的炉火烤得他暖和起来,转头看见老人现拿热水重新洗过锅碗瓢盆。动作虽慢,活儿干得却很仔细,有一种沉淀了岁月后才有的从容温厚。

叶青候想起小时候坐在板凳上,看爷爷慢慢给女儿打一支金钗,偶尔回头跟孙儿说几句话,堂堂的火光落在爷爷袒露的胸膛上,像远古传说中铸造世界的天神。爷爷的城就曾是他的世界,所以父亲说要他穿过青浦原来到京城,明知是死路一条,父亲说的淡然,他应得不假思索。

馄饨的味道极好,端上来的时候叶青候也忘了吃不下饭的念头了,半大小伙子正是能吃的时候,一天正经吃满三顿饭他还嫌少呢。左手抓着筷子夹馄饨,右手拿勺子舀着馄饨汤喝,卖馄饨的老大爷看见小孩子能吃就高兴,稀罕孙子似的站在一旁看着他。叶青候被看得不好意思,低了视线,一径猛吃。

这就没在意路旁马蹄声近,集市上跑马的混蛋小贵族白信城里也有,叶青候有时能遇见也不在意,想必京城里混横的更多。谁知那马队明明跑过了他身边,马蹄声兜兜转转,又都绕了回来。

叶青候不抬头继续啜馄饨汤,这城里谁都跟他没关系,爱谁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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