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端倪初现(1 / 1)

徐长老咳嗽一声打断闹剧。

他扫视众人说道:“泰山单兄父子,太行山谭氏夫妇,以及这位兄台,今日惠然驾临,敝帮全帮上下均感光宠。”

“马夫人,你来从头说起罢。”

那马夫人一直垂手低头,站在一旁,背向众人。

她听得徐长老的说话,缓缓回过身来。

却是低声说道:“先夫不幸身故,小女子只有自怨命苦,更悲先夫并未遗下一男半女,接续马氏香火……”

她虽说得甚低,但语音清脆,一个字一个字的传入众人耳里,甚是动听。

她说到这里,话中略带呜咽,微微啜泣。

杏林中无数英豪,心中均感难过。

同一哭泣,赵钱孙令人好笑,阿朱令人惊奇,马夫人却令人心酸。

只听她续道:“小女子殓葬先夫之后,检点遗物,在他收藏拳经之处,见到一封用火漆密密封固的书信。”

“封皮上写道:“余若寿终正寝,此信立即焚化,拆视者即为毁余遗体,令余九泉不安。余若死于非命,此信立即交本帮诸长老会同拆阅,事关重大,不得有误。’”

马夫人说到这里,杏林中一片肃静,当真是一针落地也能听见。

她顿了一顿,继续说道:“我见先夫写得郑重,知道事关重大,当即便要去求见帮主,呈这遗书。”

“幸好帮主率同诸位长老,到江南为先夫报仇来了,亏得如此,这才没能见到此信。”

众人听她语气有异,既说“幸好”,又说“亏得”,都不自禁向乔峰瞧去。

乔峰从今天白天到现在的种种情事之中,早察觉到有一个重大之极的图谋在对付自己。

虽则全冠清和四长老的叛帮逆举已然敉平,但显然此事并未了结。

此时听马夫人说到这里,反感轻松,神色泰然,心道:“你们有什么阴谋,尽管使出来好了。”

“乔某生平不作半点亏心事,不管有何倾害诬陷,乔某何惧?”

只听马夫人接着道:“我知此信涉及帮中大事,帮主和诸长老既然不在信阳,我生怕耽误时机,当即赴郑州求见徐长老,呈上书信,请他老人家作主。”

“以后的事情,请徐长老告知各位。”

徐长老咳嗽几声,说道:“此事说来恩恩怨怨,老夫当真好生为难。”

这两句话声音嘶哑,颇有苍凉之意。

徐长老慢慢从背上解下一个麻布包袱,打开包袱,取出一只油布招文袋,再从招文袋中抽出一封信来。

又说道:“这封便是马大元的遗书。”

“大元的曾祖、祖父、父亲,数代都是丐帮中人,不是长老,便是八袋弟子。”

“我眼见大元自幼长大,他的笔迹我是认得很清楚的。这信封上的字,确是大元所写。”

“马夫人将信交到我手中之时,信上的火漆仍然封固完好,无人动过。”

“我也担心误了大事,不等会同诸位长老,便即拆来看了。”

“拆信之时,太行山铁面判官单兄也正在座,可作明证。”

单正道:“不错,其时在下正在郑州徐老府上作客,亲眼见到他拆阅这封书信。”

徐长老掀开信封封皮,抽了一张纸笺出来。

才说道:“我一看这张信笺,见信上字迹笔致遒劲,并不是大元所写,微感惊奇,见上款写的是‘剑髯吾兄’四字,更是奇怪。”

“众位都知道,‘剑髯’两字,是本帮前任汪帮主的别号,若不是跟他交厚相好之人,不会如此称呼,而汪帮主逝世已久,怎么有人写信与他?”

“我不看笺上所写何字,先看信尾署名之人,一看之下,更是诧异。”

“当时我不禁‘咦’的一声,说道:‘原来是他!’单兄好奇心起,探头过来一看,也奇道:‘咦!原来是他!’”

单正点了点头,示意当时自己确有此语。

赵钱孙插口道:“单老兄,这就是你的不对了。”

“这是人家丐帮的机密书信,你又不是丐帮中的一袋、二袋弟子,连个没入流的分舵叫化子要饭的,也还挨不上,怎可去偷窥旁人的阴私?”

别瞧他一直疯疯癫癫的,这几句话倒也真在情在理。

单正老脸微赭,说道:“我只瞧一瞧信尾署名,也没瞧信中文字。”

赵钱孙道:“你偷一千两黄金固然是贼,偷一文小钱仍然是贼,只不过钱有多少、贼有大小之分而已。”

“大贼是贼,小毛贼也是贼。”

“偷看旁人的书信,便不是君子,不是君子,便是小人。”

“既是小人,便是卑鄙混蛋,那就该杀!”

众人都盼徐长老将信尾署名之人的姓名说将出来,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物,何以令他及单正如此惊奇。

却听赵钱孙缠夹不休,不停的捣乱,许多人都向他怒目而视。

谭婆忽道:“你们瞧什么?我师哥的话半点也不错。”

赵钱孙听谭婆出口相助,不由得心花怒放,说道:“你们瞧,连小娟也这么说,那还有什么错的?”

“小娟说的话,做的事,从来不会错的。”

忽然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说道:“是啊,小娟说的话,做的事,从来不会错的。”

“她嫁了谭公,没有嫁你,完全没有嫁错。”

说话之人正是阿朱。

阿朱怒恼赵钱孙出言诬蔑自家小姐心仪的慕容公子,便不停的跟他作对。

赵钱孙一听,不由得啼笑皆非。

阿朱是以子之矛,攻子之盾,用的正是慕容氏的拿手法门:“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”。

便在此时,人影一幌,谭婆已然欺到阿朱身前。

她扬起手掌,便往她右颊上拍了下去,喝道:“我嫁不嫁错,关你这臭丫头什么事?”

谭婆这一下出手极快,阿朱待要闪避,固已不及,旁人更无法救援。

拍的一声轻响过去,阿朱雪白娇嫩的面颊上登时出现五道青紫的指印。

赵钱孙哈哈笑道:“教训教训你这臭丫头,谁叫你这般多嘴多舌!”

阿朱泪珠在眼眶之中转动,正大欲哭未哭之间。

谭公抢近身去,从怀中又取出那只小小的玉盒子,打开盒盖。

他右手手指在盒中沾了些药膏,手臂一长,在阿朱脸上划了几划,已在她伤处薄薄的敷了一层。

谭婆打她巴掌,手法已是极快,但终究不过出掌收掌。

谭公这敷药上脸,手续却甚是繁复细致,居然做得和谭婆一般快捷,使阿朱不及转念避让,药膏已然上脸。

阿朱一愕之际,只觉本来热辣辣、胀鼓鼓的脸颊之上,忽然间清凉舒适,同时左手中多了一件小小物事。

她举掌一看,见是一只晶莹润滑的玉盒子,知是谭公所赠,乃是灵验无比的治伤妙药,不由得破涕为笑。

徐长老不再理会谭婆如何唠唠叨叨的埋怨谭公。

他低沉着嗓子说道:“众位兄弟,到底写这封信的人是谁,我此刻不便言明。”

“徐某在丐帮七十余年,近三十年来退隐山林,不再闯荡江湖,与人无争,不结怨仇。”

“我在世上已为日无多,既无子孙,又无徒弟,自问绝无半分私心。”

“我说几句话,众位信是不信?”

丐帮群丐都道:“徐长老的话,有谁不信?”

徐长老向乔峰道:“帮主意下如何?”

乔峰道:“乔某对徐长老素来敬重,前辈深知。”

徐长老道:“我看了此信之后,思索良久,心下疑惑难明,唯恐有甚差错,当即将此信交于单兄过目。”

“单兄和写信之人向来交好,认得他的笔迹。”

“此事关涉太大,我要单兄验明此信的真伪。”

“单兄,请你向大伙儿说说,此信是真是伪。”

单正道:“在下和写信之人多年相交,舍下并藏得有此人的书信多封。”

“当即和徐长老、马夫人一同赶到舍下,检出旧信对比。”

“字迹固然相同,连信笺信封也是一般,那自是真迹无疑。”

徐长老道:“老朽多活了几年,做事万求仔细。”

“何况此事牵涉本帮兴衰气运,有关一位英雄豪杰的声名性命,如何可以冒昧从事?”

众人听他这么说,不自禁的都瞧向乔峰。

都知道他所说的那一位“英雄豪杰”,自是指乔峰而言。

只是谁也不敢和他目光相触,一见他转头过来,立即垂下眼光。

徐长老又道:“老朽得知太行山谭氏伉俪和写信之人颇有渊源,于是去冲霄洞向谭氏伉俪请教。”

“谭公、谭婆将这中间的一切原委曲折,一一向在下说明,唉,在下实是不忍明言,可怜可惜,可悲可叹!”

这时众人这才明白,原来徐长老邀请谭氏伉俪和单正来到丐帮,乃是前来作证。

徐长老又道:“谭婆说道,她有一位师兄,于此事乃是身经目击,如请他亲口述说,最是明白不过,她这位师兄,便是赵钱孙先生了。”

“这位先生的脾气和别人略有不同,等闲请他不到。”

“总算谭婆的面子极大,片笺飞去,这位先生便应召而到……”

谭公突然满面怒色,向谭婆道:“怎么?是你去叫他来的么?”

“怎地事先不跟我说,瞒着我偷偷摸摸?”

谭婆怒道:“什么瞒着你偷偷摸摸?”

“我写了信,要徐长老遣人送去,乃是光明正大之事。”

“就是你爱喝干醋,我怕你唠叨哆唆,宁可不跟你说。”

谭公道:“背夫行事,不守妇道,那就不该!”

谭婆更不搭话,出手便是一掌,拍的一声,打了丈夫一个耳光。

谭公的武功明明远比谭婆为高,但妻子这一掌打来,既不招架,亦不闪避,一动也不动的挨了她一掌。

他跟着还从怀中又取出一保小盒,伸手沾些油膏,涂在脸上,登时消胂退青。

一个打得快,一个治得快,这么一来,两人心头怒火一齐消了。

旁人瞧着,无不好笑。

只听得赵钱孙长叹了一声,声音悲切哀怨之至,说道:“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。”

“唉,早知这般,悔不当初。受她打几掌,又有何难?”

语声之中,充满了悔恨之意。

谭婆幽幽的道:“从前你给我打了一掌,总是非打还不可,从来不肯相让半分。”

赵钱孙呆若木鸡,站在当地,怔怔的出神,追忆昔日情事。

这小师妹脾气暴躁,爱使小性儿,动不动便出手打人,自己无缘无故的挨打,心有不甘,每每因此而起争吵,一场美满姻缘,终于无法得谐。

这时亲眼见到谭公逆来顺受、挨打不还手的情景,方始恍然大悟。

心下痛悔,悲不自胜,数士年来自怨自艾,总道小师妹移情别恋,必有重大原因,殊不知对方只不过有一门“挨打不还手”的好处。

“唉,这时我便求她在我脸上再打几掌,她也是不肯的了。”

徐长老道:“赵钱孙先生,请你当众说一句,这信中所写之事,是否不假。”

赵钱孙喃喃自语:“我这蠢材傻瓜,为什么当时想不到?”

“学武功是去打敌人、打恶人、打卑鄙小人,怎么去用在心上人、意中人身上?”

“打是情、骂是爱,挨几个耳光,又有什么大不了?”

众人又是好笑,又觉他情痴可怜,丐帮面临大事待决,他却如此颠三倒四。

徐长老请他千里迢迢的前来分证一件大事,眼见此人痴痴迷迷,说出话来,谁也不知到底有几分可信。

徐长老再问一声:“赵钱孙先生,咱们请你来此,是请你说一说信中之事。”

赵钱孙道:“不错,不错。”

“嗯,你问我信中之事,那信写得虽短,却是余意不尽。”

“‘四十年前同窗共砚,切磋拳剑,情景宛在目前,临风远念,想师兄两鬃虽霜,风采笑貌,当如昔日也。’”

徐长老问他的是马大元遗书之事,他却背诵起谭婆的信来。

徐长老无法可施,向谭婆道:“谭夫人,还是你叫他说罢。”。

不料谭婆听赵钱孙将自己平平常常的一封信背得熟极如流,不知他魂梦中翻来覆去的已念了多少遍,心下感动。

她柔声道:“师哥,你说一说当时的情景罢。”

赵钱孙道:“当时的情景,我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。”

“你梳了两条小辫子,辫子上扎了红头绳,那天师父教咱们‘偷龙转凤’这一招……”

谭婆缓缓摇头,道:“师哥,不要说咱们从前的事。”

“徐长老问你,当年在雁门关外,乱石谷前那一场血战,你是亲身参预的,当时情形若何,你跟大伙儿说说。”

赵钱孙颤声道:“雁门关外,乱石谷前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

他蓦地里脸色大变,一转身,向西南角上无人之处拔足飞奔,身法迅捷已极。

眼见他便要没入杏子林中,再也追他不上。;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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