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莫子,莫子,莫子..”
上游传来急切的呼喊声。
有人喊他,莫白睁开眼,看着仍旧高挂的骄阳,他虽不知道睡了多久,但一定不长。
一艘小船,一艘在大江上如枯叶的小船。
小船摇摇晃晃顺流而下。
他不应该来,这个地方不是一个安全的水域。
莫白没有多说什么,站直身子,招着手。
船影越来越近,船上那人已不再呼喊,那满是焦急的脸上也逐渐平静下来。
“你怎么搞成这样。”船还未靠岸,船上的人却着急的问道。
此时他才完全看清莫白的身形,只见他身上浑身上下满是伤痕,有些地方甚至残留着干涸的血迹。
莫白笑了笑,将手中紧握的黑玉扔到船头,再次跳入江中。
看着在江中不断揉搓着身上血迹的莫白,粗汉子脸上有些莫名的意味,似是悲伤,似是感动。
一个男人怎会在意他身上的伤痕,在意一个男人身上伤痕的人只有他的女人,只有他的女人才会在意他身上的伤痕。
他不能让他妻子看到,他不能让她妻子在意,他揉搓着身上的血迹,使劲的揉搓着身上的血迹。
江水冰凉,心中却又满是暖意。
小船逆流而上。
一个地方同一天遇上两次暗流是天大的运气,水上人传言,这是河神老爷要来收你,可逃不了。好在莫白未惹得河神的讨厌,未遇到第二次遇到暗流。
急流湍急,摇船的人已变成莫白。
粗大汉子坐在船中,时不时回过头看着摇桨那人,眼中满是奇怪。
难道年轻十岁体力就这么好?
这是一处急流,逆流而上本就不是容易的事,何况刚刚这人还在河中泡了大半个时辰。
只见此时的莫白双手摇得稳当无比,小船虽慢,却也一点一点逆流而上。
骄阳依旧,两岸的鸣声依旧。
船还未近得岸,岸上的人已远远见到小船。
“东西找到了吗?”当中土财主模样的商人着急问道。
粗大汉子不想回话,他对之前这财主的无理的举动有些暗恨。可这东西关于到船上二人的生活吃食,只得起身,握着玉佩大喊道:“是这个东西吗?”
“是是是。”土财主远远的便见到粗大汉子手中的玉佩,连连道。说完后又感觉到有些不妥,眼睛微眯,站立在岸边。
小船及岸,岸边的人也难得的帮忙拴上船绳。
“快拿上来。”土财主站在岸边急声道。
他已经完全确定船上这人手中拿着的东西正是自己所找的。
粗大汉子有些皱眉,岸边这个财主一点也不按规矩办事,看到船尾的莫白向他轻点后便带着些怒气将手中的玉佩抛了上去。
“你干什么。”土财主震声道。
他喘着粗气,脸色苍白,紧紧将黑玉捧在怀中。
刚刚他的动作却是一点也不与他那肥硕的身子相符。见黑玉被这么轻松的扔了上来,脸上苍白不已,身子向前一步,抢先将空中的黑玉接下。
这东西怎能这么送来。
他叫那人拿来,却也没叫这人直接往上扔啊。
他的脸色满是苍白,口中连连喘着粗气,至于那黑玉更是被他小心的安放在一个匣子中。
莫白二人已上岸,莫白正在一件件穿着自己刚刚放于大石上的衣物。
粗大汉子有些胆颤的站在土财主身前,他明白自己刚刚的举动已惹得眼前这人的怒意。他平日可不会这样做,只怕是此时心中还在气愤着这财主之前的行为。
匣子已被财主轻轻的盖上,此时的他满脸笑容,脸似红缨,哪还有刚刚一丝一毫的形色。
“多少银子。”财主笑眯眯的问道,脸似樱红,眼神却如寒梅一般。
“二十两。”
粗大汉子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,刚刚之前的动作让他此时面对这人没有一丝底气。
“二十两?”财主的声音满是戏谑。身子却是慢慢转身向后走去。
这是一处江岸,却不是刚刚那个只有一丈大小的江岸,此地江岸辽阔,后面不远处便是一条直通南北的大道。
见这财主要走,粗大汉子的脸上有些着急,身子急急跟去。
“等等,你不能走。”
他站在财主一行人跟前,他的身躯有些颤抖。
六个人的手已搭在腰间的弯刀上,六个人的眼已盯在眼前这个粗大汉子的身上。
多说一句,“死”
他明白,不用人说,粗大汉子便已明白。可他还是站在那,颤抖的站在那。他在来时已在船上下了誓言,既然是誓言便值得用一条性命去完成。
财主摆摆手,满是笑意的看着眼前这个粗鄙的汉子,六把弯刀已经归鞘。
“你要银子?”
“对。”
“要多少?”
“二十两。”
“二十两可不少。”
粗大汉子没回话,他不知道怎样回话,对于他来说二十两的确很多,可对于眼前这个土财主模样的商人来说,二十两连九牛上的一根毛都算不上。
土财主眼神戏谑,转过身指着身旁一人道:“钻过去,给你二十两。”
他指的那人是一个站在他身后的丫鬟,丫鬟十八九岁大小,俏丽无比,此时被财主指着脸上有些晕红。
钻胯,钻女人胯。
粗大汉子脸色通红,比那个俏丽的丫鬟还要红,从脸红到脖子,从脖子红到耳朵。
羞辱
无比的羞辱。
钻一个人胯下已是天大的羞辱。那么钻一个女人的胯更是让人无法继续活着的羞辱。
不能钻,钻过去他便可以直接在这江岸边跳下。
他的腰已弯,他明显已准备从这江岸上跳下去。
他要帮莫子拿回这笔钱。
他的腰已弯下,只是却再也弯不下去,因为他身前有一只手搭在他的胸膛处。
土财主仍旧戏谑的看着眼前的两人。
一个脸色通红的人努力的弯下腰,一个脸色苍白的人却努力的撑起他的身子。
“不能弯。”莫白难得的说话。
他的声音并无奇特,一如他人一般平凡,可他说出的话却是如天上的雷声一样震荡人心。
一个人弯了腰,下了身子,钻了女人的胯,还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吗,就算他从这江岸边上跳入湍急的河流中,就算他身死于大江上。
人活一世,活的便是这名头。
人死了,名头依旧。
人活着,名头已臭,就算是死也无法挽回。
戏谑,满是戏谑。
财主一行戏谑的看着眼前的两人,就如看着街上耍猴的戏人一般。
骄阳依旧,烈日洒在万物上,天地一片暖意。可是再烈的骄阳也不能温暖人心,再烈的骄阳也不能让满是冰冷的心多些温暖。
“你要银子。”财主接着道。
“对。”
这次答话的却是莫二。
“要多少?”
“二十两。”
“二十两可不少。”
“不多。”
“你有没有二十两。”
“没有。”
“那二十两多不多。”
“不多。”
“可没得二十两的你却想要二十两。”
“对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那是我的银子。”
寂静,土财主不再问话,他有些好奇的看着眼前这个男子。
不到三十岁的年龄,脸色苍白,白中还带着些青色,身子欣长瘦弱,长发由一根麻绳系着,平凡普通,就是一个常见的街头汉子。然而就是这个汉子居然反驳他的话。
他在笑,他的眼神戏谑异常。
“二十两银子不好拿。”财主又继续道。
“那是我的银子。”
“就算是你的银子,可它现在在我手上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你不愿钻女人胯。”
“不愿。”
“你不愿跪下。”
“不愿。”
“你不愿弯腰。”
“不愿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我是男人。”
他淡淡的答道,他的声音是那样的苍白无力,他的身体在微微的颤抖。
一个饥饿的人能站得有多直,一个满是疲累的人能站得有多直。他的身子在颤抖,他的身子已容不下他挺着腰。
可他仍旧挺着腰,他双腿站得不直,腰却是直直的,如传说中盘皇的脊梁一般挺立在天地之中。
男人,多么常见的两个字,可就是这常见的两个字却支起了他的脊梁,他的身子。
财主难得的肃容,身后六位刀客难得的肃容。
不管是谁听到这句看似简单的话都是满脸肃容。
男人,两个字。
但这两个字却可以撑起无数人的天。
粗大汉子已挺直身子,挺直脊梁,他也是男人。
场中只有财主身后那个俏丽丫鬟一脸糊涂,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一脸戏谑的人此时却满是肃容。
肃静,天地肃静。
天地随着他那句“男人”而肃静。
良久
长叹声
土财主的长叹声。
“你很不错。”他难得的称赞一个人,他并不只是简简单单的称赞眼前这人。
莫白没有答话,莫白平静的看着眼前的人。
他说的话是那样的激动人心,可他的人却又是那样的平静。
“不过这二十两银子你仍旧得付出代价。”土财主指了指身旁被仆人捧着的匣子说道。
粗大汉子脸色苍白,他明白这人的话,明白刚刚他的动作让这人恼怒。他恨自己,恨自己怎么沉不住气。
“你要怎样。”粗大汉子脸色惨白的吼道。
土财主笑了笑,没有答话。
粗大汉子脸色更加惨白,他想得明白,此时的他已经没有资格与这人搭话。
莫白没有开口,他只是紧紧盯着那财主。
他不用开口,财主已见得明白。
“你不愿折了你的名,那么只有折了你的身。”
他笑眯眯的看着莫白说道,他的脸上满是笑意,手中却有一把锋利的小弯刀。
刀已出鞘,在这温暖的天地中散发着寒意。
锋利,很是锋利。
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把不过十寸弯刀可以轻易的刺破人的身体,割下人的肉,斩断人的骨头。
粗大汉子的脸上苍白不堪,额上满是冷汗。
他想握那把刀,可是他却连握刀的资格都没有。
莫白接过刀,接过那把锋利的小弯刀。
刀虽不过十寸,拿在手中却略微有些沉重,刀柄上雕刻着不知名的花纹,甚至镶嵌着小粒宝石,刀身上却无丝毫花纹。
这是一把漂亮的小刀,也是一把锋利的小刀。
“二十两,两根手指。”土财主满脸笑意的说道。
他实在是太喜欢笑,他自从拿到那黑玉后便没停止过笑。
粗大汉子艰难转过头看着身旁的搭档,身旁的朋友。
少了两根指拇对他们这行来说也意味着结束,他能这样做吗。他的心里已不是悔恨,而是如刀扎一般,一刀刀扎在自己的心上,撕扯着血肉。
如果不是他刚刚的动作,如果不是他。
莫白右手握刀。
手中的刀向自己的左手划过。
他的眼神依旧平静,像是这把刀划的不是自己的手一样。
“等等。”
刀锋离指拇三寸,刀风却已将手指割伤。
“我要右手。”
土财主笑眯眯的看着莫白说道。
莫白已左手握刀,莫白的眼神依旧平静。
“莫子,你不能这样做,莫子,想想你家。”
身旁粗大汉子紧握莫白左手上的小刀。
小刀锋利,但更锋利的却是人的话语。
莫白眼中难得的闪过一丝温柔,只有那个温柔如水的女人才能让他变得这样,眼神温柔,身体的反应也变慢了些。
粗大汉子一把抢过莫白左手上的小刀,刀锋对着自己的脖子道:“大人,我用这条命给你赔礼。”
土财主笑笑没有回话。
粗大汉子眼睛一闭,右手微退,对着自己的脖子直直而去。
人,依旧在。
刀锋,依旧锋利。
骄阳,仍旧在眼前。
他没有死,粗大汉子没有死。
他右手上的弯刀已到莫白手上。
“这是我的事。”温柔早已消失,只剩下淡淡的平静的声音。
声音没有丝毫感情,然而说的话却让身旁的汉子流泪不止。
哭,是多么容易的事。一个汉子哭却又是那么少见,一个粗大的汉子哭更是少见。如果某一天见到一个粗大汉子哭出来,那么他一定遇到无比伤心或者感动的事。
他不是伤心,是感动。
一个愿意帮助自己承担后果的朋友是哪样的难得。
他的身子不直,他的腰已弯,他的头紧紧低着。
他仍旧是一个男人。
知道感恩的人怎么不是一个男人。
莫白脸上没有丝毫情意,眼中没有丝毫情意,他没有情意,满是平静。然而刚刚的眼中却又满是温暖,可此刻的他为何却又如此冰凉。
刀锋离指拇还有二十寸。
刀,停下来。
刀柄上,搭着一个人的手。
土财主身后那六位拿刀人的其中一个。
一个同样不起眼的汉子,但他一出手便阻断了那把快速的弯刀。
“你真不害怕?”土财主的声音满是疑惑,眼中也满是疑惑。
哪怕是最坚强的汉子在他要失去手指的时候也会有一两丝畏惧,可眼前这个男人却一丝一毫也没有。
莫白没有回话。
“你还要银子?”土财主又接着问道。
“对。”
“可你的手指还在。”
“随时可取。”
“你的命呢。”
“不行。”
“为何。”
“我是一个人的丈夫。”
他又说了一句很平淡的话,只是他在说到丈夫二字是眼中却满是暖意。
土财主轻叹一声,道:“你很爱她?”
“对。”
“有多爱。”
“舍弃一切。”
“命呢?”
“命可舍。”
“你舍了命,她呢?”
“她也会舍命。”
土财主不再多言,锋利的小刀已被人收回鞘中。
场中人一脸奇怪的盯着莫白,财主身后的丫鬟一脸艳羡。这一次,她听得明白。
一个愿意为她舍去生命的丈夫,一个愿意陪他赴死的妻子。
俏丽丫鬟眼中朦胧水汽。
银子从身后的仆人拿出。财主重重的长叹一声,随后便带领一行人走向远处的大道。
人影消失,莫白却重重的倒在地上。
银子散落在地上,在烈日的照耀下散发着银光。
一粒,一粒,好不美丽。
这便是人的吃食,人的生活,拿命去拼的生活。
粗大汉子已不在流泪,他丝毫没去看地上散落的银子,反而砰的一声跪在莫白身旁。
“莫子,莫子...”他不断在轻喊着这个名字。
莫子,莫子,这方天地中都好像在轻喊着这个名字。